《倾城王妃》
最终章
醒来的时候，天还暗着，多贤侧身面向我，睡得深沉。我把她搭在我腰上的手小心地塞到绸被里，又细细地看了一阵她的眉眼。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全心全意的去恨她，更做不到把枕下的匕首刺进她心脏。
每一夜我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此刻就毫无防备的在我身边入眠，可我却什么都不想做，是因为她睡着的样子很像当年的小世子吗？面容那么沉静，眉心总是皱着。
往年我总是疑惑原因，而如今仍然疑惑，她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不是已经大仇得报了吗？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吗？她怎么可以不开心呢？
我缩到墙边，试图拉开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拉开这些如杂乱线团一样的爱恨情仇，我知道这是徒劳，我终究还是会不忍亲手伤害她，尽管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可我又做不到心安理得的原谅她。
兴许是我无意中弄出了响动，多贤渐渐转醒，只是仍闭着双眼，嗓子低哑地问我：“明日让太医替你开几副安神药吧。”
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秀发，问她：“你是怎么舍得伤害我的？”
我动作不停，执着的想要问出答案，她沉默了许久，似不敌我的执着，叹了口气翻身坐起。周围漆黑一片，我看不清她的轮廓，可我知道她此刻正凝视着我。
过了半响，多贤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你本就该是我的世子妃，我的王妃......”然后她伸手揽紧我的腰，不等我追问又声音平淡地接着说：“天快亮了，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我的嗓子里似乎有什么梗着，不上不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坐在床铺间目送多贤开门离去，
她的背影挺直，秀发披至肩侧，微风起，灌入白色长袍，让她看上去更显瘦弱。
彼时，小桃一溜烟地从门外跑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呼出一口气，边穿衣服边问她：“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小桃清清嗓子说：“荇珺王已在宁葏备好兵将，只待北境人马入城便将其一举攻破。”
额上的青筋突地跳了一下，我伸手扶住床帏。小桃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对我知之又深，她起身揽住我，声音平缓地说：“公主随心便好，王与王妃是不会怪罪你的，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我定了定心神，勉强扯起一丝笑来对她说：“正是知道父王母妃的想法我才要这样做。”
父王母妃往日温柔慈爱的脸庞如同梦魇般总是袭扰着我的梦境，在梦里他们总是笑着看我，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没关系，愧疚似潮水般涌来，将我包裹的密不漏风，我几乎窒息而亡......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面色，躲进小桃怀里，隐声轻泣着。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不再怨天尤人，既然一切皆成定局，我接受便是了，只是我的小世子一向怕黑，不知来世的路到底会不会像宫中嬷嬷所说有位引路人以一盏黄泉灯相送？没有也不要紧了，此生太短又太悲戚，我和我的小世子都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衷，注定不能相守白头，今生盼不了，那只能愿共同走过漫漫黄泉路，能换来生一段再无国仇家恨的有缘有份......
天色清明，沙尘滚滚，河下暗潮涌动。
孙彩瑛和名井南留守北境，林娜琏朝堂辅政，俞定延驻兵边境，而多贤带了两万左右的亲卫。将这一消息传出去时，多贤正站在船头和众多北境朝臣将士讲话，过了好一会儿，林娜琏表情凝重地附在多贤耳旁小声说着话，来到北境后这副场景甚是少见，不管是满脸正色的林娜琏，还是眉目温和的多贤，最后林娜琏叹了口气，拍了拍多贤肩膀，转身拉着不愿离开的孙彩瑛下船坐上车轿与船只背道而驰。
多贤没有立刻回身进到船舱，而是久久立于原地，不曾有其他动作，直到船越过运河中央，往宁葏游去，多贤才缓缓转身。
多贤站在那里多久，我就在一旁看了多久，待她面向我时，脸上时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悲痛神情，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物永远消弭在她的生命里，我心头一刺，在她发现我之前躲在船舱里。
还有两个时辰。
我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反噬到多贤身上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
宁葏破城那夜，新婚那夜，多贤身着北境王服饰站在父王曾日夜阅读奏折的地方，全身上下只有冷漠再无其他情感，不，虽然我一直都很想承认多贤是个冷漠的人，但她并不是。
那夜，所有的事情的发生对于我来说很突然，无法接受，无法承担，可就是多贤利用子瑜逼迫我时，冷笑着朝我走来时，狠狠捏住我的下巴时......我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哽咽，脚步的颤抖，手指尖刻意控住的力度......还有在北境王宫时，总是躲在门外的身影......
多贤是真心待我的，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现在必须找她复仇一样，她当时对宁葏所做的一切也是同一个理由，皆是身不由己。
王族血脉从古至今对王族子弟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是高贵的、神圣的、不容置疑的，为另一方面是强迫的、约束的、令人窒息的。身为宁葏长公主，我拥有一切值得被艳羡的理由，我可以做很多普通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必须得在被父王母妃，被宁葏子民，被长公主的尊号允许的情况下。
有得有失。我拥有锦衣玉食，失去了自由，我拥有权利，失去了懦弱的机会，我拥有民心，失去了自私的选择......
因为我是宁葏长公主，因为我是凑崎王族，因为我有宁葏子民，因为她杀了我的父王母妃。
因为她是北境王世子，因为她是金氏王族，因为她有北境子民，因为她的父王母妃死在宁葏手上。
我不是没有想过带多贤躲进深山野林，可逃避并不能彻底解决我与她之间的隔阂，总有一天对父母那数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的愧疚会将我们的爱拉进悔恨和对彼此的埋怨中，所以我一直都在假装没有察觉到多贤的哽咽、颤抖、爱意。
宁葏与我离去时并未发生很大的变化，还是以往那副安静、祥和，和北境完全颠倒。北境每天都像过节般总是很热闹，爆竹烟火不止在过年时才会放，只要家里有喜事他们都会张灯结彩地大肆宣告。
重返宁葏前，多贤换了一身布衣，带我去了郊外一处人家里做客，那家人办的是婚宴，最大的女儿束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青梅竹马中了新科状元衣锦还乡来迎娶她。
“若是来生，公主想成为和新娘子一样的人吗？”多贤缓缓开口道：“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时我的回答是：“不想。”然后我挣脱了多贤的十指紧扣转身离开喧闹的大厅。北境唯一让我不觉得疏离的就是运河，往东南方向直直流入宁葏城墙外围。我坐到河旁，赤脚伸进河里，我知道多贤就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静静地注视着我，盼着我给她一丝靠近的提示，可我没有，此时此刻我并不想要她走近我。
我死死掐住手心里一块软肉，心底一片荒凉，若是有来世，若是真的有来世，我并不想要是什么郎才女貌，就算不相配也没有关系，只要是多贤就可以。可这些话我不会对她说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再次踏进宁葏城时，我看见百姓们都统一穿了白色丧服，额间绑着麻带，皆跪在街道两旁高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仰头不语，迈出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沉重，多贤悄然落后两步，把我暂时留给了宁葏。于是我便在万人簇拥下走向城墙，走向与子瑜早早约定好的地点上，走向我和多贤之间的故事结尾。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我总以为会被多贤看穿整个计划，可如今她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等着我做好一切，再默默张开手臂接受我们之间最后的拥抱。
人的一生，总有某个瞬间，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飞速地走脑海里回放，我脑海中回放的都是有关于多贤的记忆：幼年时的瘦弱无助、年少时的温柔沉稳年、成年时冷面寡语......而这其中的喜怒哀乐皆是由多贤而起，现在也将由多贤而结束。
我一双眼移到城墙下被包围的北境兵身上，眸子里涌出了泪水，突然一阵锥心之痛激得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我扬起嘴角一把推开多贤，而匕首也随之从她腹中扯出，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北境王，本公主说过要向你报仇的。”接着我稳了稳心神才抬眼去看多贤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柔情。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幼年、年少、还是成年时，我所认识的多贤都是沉稳、小心、聪明的。呵，这多么讽刺啊！我堂堂宁葏长公主想要复城还得倚靠罪魁祸首。
多贤啊多贤，你是看不起我？还是你想借此来证明你对我的爱是真心实意的，好让我悔恨终生吗？
我看着她那张深情的脸，心底莫名涌起千千万万的委屈，这感觉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要死死捏着手心，才能从嗓子眼逼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你......怎么舍得？”
多贤微微弓着腰，也许是被太阳晒的，她从小就身体不好，一直都经不住晒的，也受不住冷，再加上我之前捅了她一刀，我知道她快站不住了，也许快死了也说不定。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扶她的心思，打算等她做出解释后再去扶她，她僵持了一阵，可最后还是在我的坚持下，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把她藏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在我幼时，父王母妃便早早为我定下了世子妃人选，我曾在母妃那里看过她的画像，我的世子妃执着扇子坐在湖边，眉眼柔和嘴角上扬，看上去落落大方，我以为她是闺中之秀，可母妃却反驳了我，说我的世子妃与我是两个性子，我喜静她好动，我沉着她顽皮，我清冷她热烈.....是个好孩子，以后也一定会成为好女人、好妻子，最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我肯定会感到幸福，所以母妃把她指给了我。”
许是因为腹部疼痛，多贤的腰越来越弯了，神色落寞又倦怠地看向护城墙外，“我本来可以像你一样在父母膝下承欢，我本来可以不用成为现在这样工于心计的人，我本来可以在天下所有人的见证下将你迎入北境做我的世子妃......”
多贤哭了，哭的无声无息。
我回忆着我们相处的每一幅场景，可始终没有如此时此刻的画面，多贤的面容在我记忆中向来是沉静又温和，孤独又寂寞的，从未有过像此刻般的撕心裂肺，我的心突然一阵一阵的绞痛起来，我用力抓着匕首，静静立于原地，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靠近多贤的心。
“父王是被人下毒的，母妃亲眼见到父王死在自己最相信的人手上后便带着我跳河了，你看，就是那里。”我顺着多贤手指的方向望去，忽然记起多贤曾久久站在船头的场景。不会的，不可能！多贤肯定又在骗我了......父王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吗？你肯定是知道的，毕竟宁葏人不都这样传言吗？说宁葏王之妹乃女中豪杰，潜伏北境多年，终获得剿灭反贼机会......”多贤低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缱绻又温柔，她说：“公主放心，我的母妃只是公主父王的义妹，我们之间不算乱伦。”
“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我抬起匕首指着多贤，刀刃还裹着她的鲜血，天气极度燥热，多贤似再也撑不住的沉重的身子，她伸出手扶住城墙，大口喘着气，脚下的地面晕染出一小块水渍，不知是她的汗水还是泪水，又或许是腰间的鲜血，我觉得三者皆有。
“公主、公主......”她边说着便向我走近一步，我察觉后立刻随着她的脚步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抗拒多贤的靠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她接着说出一些我难以接受的真相。
多贤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抗拒，她乖巧地站在原地，扬着的嘴角笑更热烈了，就好似当年伸直手指发誓要娶我做世子妃的白衣少年又回来了，可是......耳边的喧嚣震耳欲聋，马蹄声滚滚而来，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到穿过人体时撕裂的血肉声。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你总归是用我的一片真心换来大军压境的，你总归是骗过我的。
我紧闭双眼，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早已脱离掌控，我抬起双手用力捂住耳朵不敢再听那阵喧嚣声，和那一边接一遍地柔声呼唤。
可多贤不愿放弃，她坚持喊我“公主公主。”还不停向我许下来世的额誓言，说想成为一朵云，与我四处飘荡......
我后悔了。
如果没有来世怎么办？
当多贤跳下城墙时我飞身而去，就如从前，不带片刻犹豫，不带丝毫退缩。
多贤呐，你知道吗？
其实，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愿与你相遇，只希望那个时候的你能长慢一点，能陪我再久一点。
可好？
全文终
感谢一直以来观看《倾城王妃》的朋友们，在写文的这段期间很抱歉经常拖稿，是我学识不够，写下来的文字总觉得配不上脑海中的画面，删删改改，结局也有许许多多版本，最后觉得这个是最好的，唉，总算有头有尾的好好结束一篇了，下一篇坑也会继续补的，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有缘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