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璟N.

  

 

北境城。

这个地方有好久没听人喊起了，如今乍一听，我竟失了神，也乱了心智，原打算长埋于记忆深处的前半生呼啸而至……

我的亲生父亲是塞外北境的王，赤尔克，而我就是那个曾被人传言是心智近妖的白玉世子。

娜琏曾让我向纱夏解释，可我却摇摇头，并让她三缄其口……纱夏有多爱宁葏，我就有多爱北境，纱夏有多爱父母，我也亦然……尽管我没有想要杀了她父母，可总归是因为我，宁葏王、王妃才会跌落神坛。成亲当晚，我发了狠对她说的所有话，有假的，也有真的。如果当年父王真的是战死沙场，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并不会因这个恨宁葏王，可惜……

自小母妃就常对我跟彩瑛讲她和父王的故事：母妃表面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背后却被王爷爷当成了和亲工具，当年若不是父王贪玩，骑了一匹马便想远走北境一览天下风光，兴许母妃便不会是我的母妃了，母妃说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俗套故事，就只是朴实的少年和温柔的少女一见钟情罢了。

可辗转几年，一向恩爱两不疑的父王母后却被人构陷独断专横、朝政腐败的帝王，和强忍敌人侮辱的宁葏内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般深爱着父王的母妃，是绝不可能做出伤害父王的事情，而同样深爱着母妃的父王，也绝不可能因野心去踏平她的家乡。

父王初登王位 ，便与母妃日日夜夜商量如何令北境百姓过上富足生活，多年来他们亲力亲为下，不曾喊过一声辛苦，所幸北境百姓上下皆同心同力，也因此短短几年北境便越过宁葏、荇珺成了三城之首。阔江伐土并不是北境初衷，父王母妃所想的只不过是北境临敌不惧，百姓富足安康罢了，这样温柔的父王，这样贤淑的母妃却因为宁葏王，我的舅舅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而丧命江中，我至今都无法忘记，被最信赖、最亲近的兄长欺骗，心爱之人中毒离世，整个人丧失了生存意识的母妃的模样，父王常说，母妃的眼里装着星星，可在那一刻，母妃的眼底却只有黑，绝望的黑……

当年，舅舅请父王去两城边境运河相聚，说想为我这个亲侄子庆一庆生辰，顺便让我和他女儿定亲，宁葏北境亲上加亲，永结同好。朝臣们对不带一兵一卒前往这个要求是极力反对，就连母妃也说了不该去，可父王却固执的要去。后来在路上，我悄悄问过父王，为何要应允？父王反问我，为何不允？我答道，太过危险。父王摇摇头，告诉我说，母妃为了他，和王爷爷闹得太厉害，两人都拉不下面子，以至于王爷爷最后一面，母妃都没有来得及见到，这些年来母妃一直很后悔，很自责……说到这里，父王突然摸了摸我的脑袋，接着说：“我不想她后悔一辈子，再说，宁葏王是她哥哥，不至于会害我们的。”

可是父王，我想告诉您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您可否对这份信任后悔过？

后面是江，左是北境，右是宁葏，母妃低头问我，怕吗？我摇摇头，然后躲进母妃的怀里，闭上眼睛，拼命想一统天下真的重要吗？重要到可以到愿意亲手杀了至亲的地步？我想不通，想不透，我开始想念北境了，想念那个永远充满幸福开心欢笑的家……

当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从冰冷的江中来到了温暖又陌生的寝殿里，城南王长得不算好看，可眉目透露着一股稳重，他伸手摸摸我的脑袋，说：“你的眼睛可真像你母妃。”从这天起，我便从北境王世子成了城南王世子。

城南王对我说，他会照顾我，也会暗中派兵去扶持独自留在宫里的彩瑛。他说：“北境不能无主，我打算让二公子成王世子，待你回北境，再入主正宫，成新王。”城南王指天向我保证，他会护我一世平安，让我享荣华尊贵。

可我拒绝了城南王要亲送我回北境的建议，再三请求城南王许我进宁葏城，拧不过我以命要挟，城南王紧着眉，叹了许多气，还是允了，忧我安全，他又传信给北境，联系上了彩瑛，几日之后便收到回信：“平安为重。”

进宁葏宫没有想象中的难，只是连累了城南王献了自家的城，才换来机会，没人会关心还未成年的质子，也因此，夜中多次暗探宁葏城并没有多少阻碍，就算被发现了，装装傻就行，再说还有林娜琏做内应。

年底二十九日，这是彩瑛和我通信的日子，与往常无异，我照例和林娜琏于殿门口相商，可那晚没谈上几句，竹林里就传来一阵响动，林娜琏迅速离开，而我留在原地等，想一看究竟，若是被发现了，我就会下手，可就这么一等，等来了我一生所求……

她是宁葏公主，名唤纱夏，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目总是带着绵绵情意，每次与她四目相对，我都会不自觉地软了心思，只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那天晚上，她的眸底盈着水光，一闪一闪的，我突然就记起了母妃，我已经好久都没能想起母妃的模样了，可与纱夏相望，我突然就记起幼时和父王在一起时母妃笑盈盈的模样……我怔住了，一瞬不瞬的盯着纱夏，她忽然伸手揽住我，那一刻，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就是持久的酸胀，我平日里克制的心在那时闪过了太多情绪，心痛、开心、不解、安心……还没等我一一分辨清楚，最后都凝在了她似温软的声音里，她说：“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而就是这一夜，决定了我们之间悲郁的未来。

还在宁葏时，有一日醒来窗外月色正浓，忽然想起纱夏被许给了荇珺世子，呵，主犯与帮凶的联姻么？应是恨的，可那个时候我心下却是难受，我思来想去，实在不得答案，后来，记起上次林娜琏沿窗对我转述从北境传来的密信：“宁葏长公主心思纯净，若以弱示之，或得芳心。”

别人都说北境王世子有颗玲珑心，聪慧过人，通晓古今，是麒麟才，这个办法我怎可能未想到……我怔怔看着那轮圆润的光亮，无奈叹气，我私心不想将纱夏拉进这场复仇里，可又想与她同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尽管这只是一层层谎言垒成的，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终是自私地从了内心深处的欲望，就算她以后会恨我怨我，我也不会后悔的。

事情几乎水到渠成，养在深宫里受尽宠爱的长公主又怎知世间竟有欺骗一事呢？

我说，公主我怕黑，她便把清河宫上下弄得灯火通明，满满载载的。

我说，公主我不想一个人，她便来得比以往更勤了些，待得更晚了些。

我说，公主可晓只愿得一人心下句是什么？她便难得害羞起来，顾左右而言他的回了一句“我心似君心。”

我说，公主不要离开我，她便与敬爱的父王发生争执，甚至愿意舍了宁葏长公主的身份，只愿陪在我身边。

我说，所有情意皆是谎言，她便歪头笑着看我，眸底的水光层层加叠，说只愿来生不相见……

可我还是怀着一份侥幸的，所以攻城那晚，我站在大殿门口，派人去擦那些血渍，一遍又一遍，可直到我的公主来了，血渍也没能被擦干净。

我的公主很勇敢，她没有哭，也许是太痛了哭不出来。我很想过去抱抱她，可我不能，我不能再做了伤害她的事情以后，还恬不知耻的让她待我如初。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痛，然后跟着她一起痛。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久到我都已适应了这种痛楚，只是偶尔看见纱夏对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时，才会后知后觉的明白，我根本就不可能适应这种痛，有几次，我都想用死亡来逃避这种痛，可我不能，我还是不能……

小时候，母妃曾叮嘱我，若是许了诺言，便一定要完成，若是失了一次约，以后便都会失约，也会伤了重要的人。当娜琏联合大臣们逼我添后宫时，我推拒了，可并不坚决。我的公主一向霸道，要是听闻我纳了后妃，会不会放下所有心结来与我对质呢？就算被扇巴掌也没有关系，至少这证明了她还在意我，可我等好几日、好几月，都不见她的身影……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这滔滔思念，专门挑了她最爱吃的瓜果甜食，想接机见一见她。我担心她会想起不好的回忆，便褪去王族服饰，换上了她亲手缝制的白长衣，可真走到她住的地方时，我却胆怯了，只好找来娜琏替我去送，而我躲在大殿门外，偷偷听着她的声音，以解思念。

我的公主依然不肯原谅我，我活该的，我都知道，从我选择做北境王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今生我与她再无可能。可亲耳听见她说出这句话来，我仍然痛的难以呼吸。宫奴跪匍于地，不敢抬头，他们都怕我，因为我杀伐决断，从不留情。宫里宫外的传闻我也曾听过，可我并不在乎，我只担心公主她会信，也会怕我。

她看上去很不好，是不是受了风寒？还是积郁成疾？娜琏的话真的很多，早知道就该让名井南来了，她话少又温柔，会体贴照顾对方的身心，这样、我的公主就不会皱着眉头，露出一副心烦模样了。

当娜琏终于有自知之明，肯退出来的时候，纱夏才肯松了气，身子也跟着倒在平井桃身上。我的公主身子向来健康，普通的风寒并不会让她这般虚弱，这不正常。我急唤太医，可待太医诉明一切时，我心痛得难以呼吸……

原来、她怀了我的孩子。

原来、她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我。

原来、她仍等着当年那个小世子。

她对名井南的孩子是那么地温柔、疼爱，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在纱夏沉睡的这段时间我查清了真相，将罪魁祸首于夫人关入死牢，将于氏一族统统处死……可这却不能让我的孩子回来，也不能缓解我的公主心中的痛。

纱夏睡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醒过来了。直到某个夜晚，她闭着眼睛流眼泪，不断地重复说：我不要做你的世子妃……

我一遍又一遍的想要把她的眼泪擦干净，可我做不到，直到最后我不再能分清公主脸上的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时，我终于松了口，“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不要你做我的世子妃了，我会送你回去，你只做宁葏城的公主，只要你醒过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醒过来……”

上天，我求你，我求求你，所有的惩罚我都接受，只盼你怜惜纱夏，不要让她这样离开……

兴许是上天泛了同情，又或者是我的公主听到了我的承诺，第二日她醒了过来，而这时我也下定决心。我用自由做赌，让平井桃告诉纱夏，那些日夜陪纱夏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孩子没了后，纱夏过得比以往还要不开心，也许是没了指望，而自从平井桃从外带回信件开始，纱夏的心情舒缓了很多。有几次我知道她见了我，这份开心就会消失在她的脸上，可我还是去她宫里了，我只想再好好看看她……那一夜，她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望向我。大约是因为药效的原因，纱夏两颊红红的，嘴唇紧紧泯着，我站在门口看，心想，纱夏不笑的时候，身上才会出现一城公主的飒飒风姿。

这个样子也十分好看，可我突然怀念起她笑弯了眼睛的模样，怀念她生动的表情，怀念她鬼灵精怪的奇思妙想，怀念她环着我一声又一声的“多贤、多贤……”可她不肯再叫了。

都是我自找的，我知道，我也明白，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原谅我，能和我白头，如果她愿意，放弃王位又如何，我会带着她远离这是非俗尘……可这些都是妄想，幼时母妃抱我跳江那天，我的身子就被寒气侵了体，尽管彩瑛已经拜访数位名医，可得到的答案仍是那句，“二五已是天赐。”这样的我，又怎敢留下她？又怎敢爱下去？

所以我不顾彩瑛的反对，哭诉，开始四处搜寻宁葏忠心旧部，以周子瑜的名义为她招兵买马，为她树立贤名，为她制造机会……可当她真的一脸平静看着我，手里拿着匕首朝我信步走来时，我心疼痛不已，后悔紧随其后，我望着她，散去眸底的疏离，伸手抱住她。

我知道我做出过承诺的，可我还是问了她可愿做我的世子妃，我的公主没有回答，她不敢再回答了……

我翻身站在城墙之上，下面有我北境的将士，他们信我敬我，我一声号令便不问缘由不顾性命的冲向前方，可我却利用了他们的忠心满足了我的私欲……日光放肆的包围着我，天气燥热难耐，腹部的刺痛感越来越严重，我扯了扯嘴角，回身去寻纱夏，我没敢看她，没敢看被我逼到决定亲手杀死我的她。

我想了想，我这一生是失败的，对父母未满足其愿我平安健康成长的希冀，对彩瑛未遵守长命百岁的约定，对百姓未做到护他们风调雨顺，对将士未成为一个值得拥护的王，对心爱之人未完成相守一生的承诺……

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日，日光正好，白云飘飘，风儿轻扬，纱夏看向天空，而我看向她……我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任感情肆虐，就当是告别，我对我的公主说，我来生想成为一朵云。我并没有等她的回答，也许是不敢听到她的回答，无论是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不敢听。于是我张开双手，往后倒去……

愿来生不再入帝王家。

愿来生成云。成风。成花。成我的公主所热爱的一切。

愿来生同淋雪，也算了了今生共白头的约定。

再见了，我的公主。

就让我独自活在那年冬季，我们初相逢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