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王妃》
第十章
夜晚的风有些凉。
我打开窗的时候，正好有阵风迎面而来。
塞外北境。
完全没有出现父王曾说过的那样荒芜绝地，也不像市井传言那样民心恶劣，反而是一派安宁祥和风貌。数月前我随军队一起进境，北境百姓同心朝大道两边退去，纷纷单腿跪下行礼，有几个小孩似乎是觉得新奇，偷偷抬头寻来，刚好与我对视。我本应皱眉扭头的，可不知者无罪，小孩并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情，只好平复眉眼，淡淡朝他们笑着。小孩愣了愣，仿佛没料到我会回应，他们怔愣片刻，随即递来更可爱的笑容……
天真无邪不过如此。
我拉上车帘，不再看外边的人事物。
这并不是个好现象，甚至能说得上糟糕。很糟糕。我下意识咬住唇角，再一次逼迫自己回想多贤那张无情的面容，和冷酷的手段。我不该、也不能心软。
小桃来催我休息时，已是四更。她轻合上窗，转身来扶我，嘴里还不忘唠叨道，“公主现在的身子，不能受凉。”
我笑着点点头，不再与她回嘴，只答一个“好”。
仅仅一晚，我失去了最爱我的父王母妃，也失去了许多好友，还有很多效忠于我们宁葏王族的将士……天大地大，曾经身为天之骄女的我，如今身边只剩下小桃和子瑜了。
子瑜是荇珺王世子，北境并不敢轻易动她，只用她来换回南乡郡，便允她回荇珺了，可是小桃……若是我有半分不懂规矩，这偌大的北境王宫，便不会再有小桃半点容身之地。
我曾让她随子瑜回荇珺，至少她会平安过完此生，可她不愿让我一个人留在北境，荇珺车马回城中途她偷偷下了车，又摸回了北境王宫里。此时，荇珺车马已没了踪影，我拿她没办法，只好与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能拿自己来换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记在心里，只好提起十万个分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与北境人接触，生怕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有人要用小桃的性命来开刀。
可千躲万躲，终归是没能躲过后宫纷争。
自从来了北境，我便无一日安睡过。这一边因心中闷郁心情不能开解，另一边因多贤新纳的后妃们的故意刁难。
我正坐在凤座上，听着下边云夫人、良夫人还有于夫人的话外音，不禁开始头疼起来。来北境数月，所见皆是境内繁荣昌盛、百姓民心淳朴后，我已大致想明白了，当年三城之争时，北境遭大败大创，兴许真有什么猫腻也说不一定。
可这并不重要了，不是吗？若是换做从前的宁葏长公主，也许会软了心思去安慰小世子，与小世子一起为北境正名……可现在，我只是一位亡城公主罢了，什么儿女情长，什么小世子，什么王妃之位，我都不想再要了。我现在心里念的只有护下小桃而已。
云、良、于三位夫人还没有为谁的身份更尊贵、更应该做这王妃争个所以然，林娜琏便带着王命来了。三位似乎是很怕林娜琏，每次都这样，只要林娜琏一出现，她们立马住了嘴统统跑了出去。虽然我也不待见这位王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事大人，可一个人总比三个人好些。
我挥了挥手，小桃便退去偏殿准备茶水。尽管林娜琏说了许多次，不必这般见外，可我跟小桃在她来的时候仍会这样做。只因不是见外，而是真的生疏。
“王上今日得了些新鲜梅果和点心，记起王妃喜品食，便派臣下给送来。”林娜琏才说完话，站在殿外的侍从们立马就迭步送进来，整齐置放在一旁圆桌后，又齐齐退了出去。
我端着茶杯，低眸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包裹舌尖，我微微皱眉，接着又饮上几口，不知何时开始，一向最讨厌苦味的我，竟迷上了这种不讨喜的味道。
“替本宫代谢王上恩典。”这数月来，她都未曾来我这一次，只是偶尔会派人呈上贡品。不来也有不来的好处，当初同心人，如今陌路人，只望年年岁岁不相见。
许久，我才抬眸巡视一遍多贤送来的贡品，轻轻说道，“可本宫已经不爱吃这些了，下一次不必费力送来。”
林娜琏没答话，我知道我的话并无半点重量，只是我见了这些东西甚是心烦，连头也开始隐隐作痛。小桃察觉到我的不适，便伸手来扶我，想将我带回寝宫歇息。可方走几步，就听见林娜琏开口道，“王上才登基便立刻整肃朝堂，其中不乏许多老臣，这已引起其他老臣的不安，而云、良、于三位夫人的父亲皆是老北境王的重臣，让她们入宫实属无奈，王上本执意不添后宫，是臣下联合其他大臣逼王上纳的。”
我未回身，只是紧紧抓着小桃的衣袖，缓下语气道，“王上是否添置后宫，都与本宫毫无关系，这一切王上喜欢便好。”
“你真舍得吗？”林娜琏也忍着情绪，慢慢说，“你会后悔的，她……”
“够了！”我转过身瞪着她，眸底间放出一些愤恨，只希望能以此吓住林娜琏，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不管她将要说的是什么，我都不想听，“林大掌事，请你牢牢记住，也盼你转告，我与北境王金多贤此生再无任何可能！”
林娜琏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眸摇摇头，右手放于左胸前，微微下腰，单膝下跪道，“臣下多言，望王妃万不要伤了身子。”
近日来，我的腹部总会有微微的下坠感，和些许撕裂的疼，本以为是因为食量少了，胃里不舒服，可现下我却突生一种莫名的惧怕。我忍住心中不安，我侧眸向小桃点点头，小桃心下了然， 替我转达：“林大掌事少来几日，王妃便不会动肝气。”
“王妃安好，臣下告退。”
林娜琏走得缓慢，我半个身子靠在小桃身上，腹部痛越加明显，心中不安也逐渐增加，好不容易强撑到林娜琏纤细身影离开殿门，小桃就立刻将我抱起，飞身回寝宫。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将头依着小桃的肩膀，快要昏过去的时候，竟在殿门侧边瞧见了一抹纯白布衣。应是幻觉的，眼睛相合的一瞬，我忽地记起那个身着黑曜色长衣、金色线条环绕衣领袖口边角的少年，那个已经不会再穿我亲手所织的白色长衣的少年……
眼中漆黑一片，耳边全是吵吵嚷嚷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再发脾气，摔东西踹凳子的，又好像是有人再哭，嗡嗡嗡的抽泣着，他们吵的我头疼，我想睁开眼睛让他们统统出去，可却实在睁不开眼睛，也讲不出一句话……我倏地平静下来，也许是件好事，不是吗？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终于可以死了吗？
可是。可是……
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熟悉的、想念已久的嗓音和温度。有人软了声音俯在我的耳旁小声说话，那人还紧紧抱着我，而我却不觉得被箍得难受。太温柔了、太熟悉了、也太想念了，我似乎是哭了出来，因为那人正一下接着一下的来抚我的脸庞，嘴里还重复着说对不起。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我想确定，又不敢确定，只好反反复复地喊她的名字。那人耐心很好，一遍又一遍的轻声回应着。而在这一声声回应中，长久以来的，我一直高高吊起的心脏终于有了一瞬的安稳，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这么一松懈，我便有了浓倦的困意，一下子沉入梦境。
这个梦做的很长、十分惬意。
我依然是宁葏城长公主，父王母妃依然安康健在，而她……依然是城南的小世子。
画面急速转动，又重复，这一次我是作为旁观者来见证我与小世子的一生，年幼时的初次相识，少年时的情定终生，成年时的相看两不疑，暮年时的儿孙满堂……或许是因为再做梦，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我预想中进展，父王母妃寿终正寝，而我与她携手终生……
这样不好吗？我坐在清和宫门口第二个阶梯，侧身问小世子，“一定要相看两厌吗？”
小世子投来的目光纯稚又清澈，声音软软道，“公主公主，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妃吗？”
“可你骗了我。”
“公主不愿意吗？”
“你还杀了我的父王母妃。”
“不愿意吗？”
“那夜我哭了，你都不来哄我，还一下纳了三位夫人，任她们欺负我……”
“公主，我心悦你。”小世子的声音依然软软地，坚持不懈来问我，“做我的世子妃好不好？”
不好。不要。我不愿意了……
金多贤，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从此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我醒来的时候，仍然是哭着的，小桃一直候在床侧，见我醒来，便把早就准备好的药水递到我唇边。药无色，味微甜，我喝下去的时候仍温温的。腹部的疼痛全然消失了，前几日微微鼓起的地方也同样消失了，一切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又是那么地理所应当。
可我在此之前还是存了一份侥幸的，我低头痴痴的望着腹部，抬手轻轻放在上面来回抚着，大概是前半生的我过得实在太舒坦，所以上天才会想让我的后半生都活在悔恨与痛苦里。
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